天阴沉沉的,风刮得很紧,通往叔公家的小路被吹得沙沙作响,我不时地踩到一些向上凸起的竹壳子,脚下蓦地一沉,心也随之一惊。
带路的堂叔沉默不语,黑色的大衣把他往漆黑的夜里拖去,我们姐弟俩小心地走着,挨得很紧。
一个转弯后,我们踏进了昏黄的光里。
“进去吧。”堂叔停下脚步,轻轻地推了我们一把,随即便匆忙地向来的路走回去了。
昏暗的房子里,我与怀孕的婶婶沉默相对,我的弟弟,像是猜到了什么,一直盯着外面漆黑的路。
可是什么也没有。
寒冬的冷把有意的对话拉得漫长,秒针拖着沉重的恐惧一下一下地走着。
……
“快出来!”堂叔急切的呼喊彻底撕碎了平静,我的心狂跳起来。
我们急忙赶回家,到家中时,全家的灯都打开了,可我还是觉得暗沉沉的,灯也是灰蒙蒙的。大厅里聚了很多人,他们都在忙着搬桌子,搬椅子,他们要把这个大厅清空——还有爷爷的房间。
在那个逼仄的房间里,在爷爷的床边,围了更多的人,我和弟弟只能在门口张望着。我看见爷爷的床被抬高了一层,他躺在两个床垫上——直板板地躺着。
我呆住了,我以为爷爷在那时就死了——直到他们把我们姐弟拉到床前,让我们和爷爷说话。
我坐在留有温度的椅子上,脑子一片空白。我知道我此时并不悲伤,有的只是对死亡深深的恐惧。
但我必须悲伤,于是我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哽咽,脑海中浮现出为数不多的爷爷死亡前的场景,断断续续地说:“爷爷,爷爷,你不要走啊……”随即便是我呜呜的哭声,爷爷忽然挣扎了一下,浑黄的眼睛转过来盯着我。我惊恐于那双黄得像泥一样的眼睛,还来不及说出下一句话,周围的人便把我往后拉,激动地靠了上去。
我被挤到了床尾,身旁的人让我把手伸进被窝里去,给爷爷暖暖脚,我迟疑了一下,但随即立马伸了进去。
在12月的严冬里,在这间人头攒动的狭小房间里,被子里放着热乎的暖水袋,两层厚厚的棉被盖在爷爷身上,可我却抓住了一双被厚袜子包裹住的冰冷的脚。我的心又狂跳起来,那是一双无论抱多久,摩挲多久都不会暖起来的脚,可是身旁的人却卖力地抱着,摩挲着,哭着。他的血液似乎被寒冷冻住了,全身上下唯有那双深黄的眼还在转动。
没一会儿,我的手也变得冰冷了,于是我顺势抽了出来,并走到了外围,随后便被挤出了房间。一瞬间,从大门而来的寒风扑向了我,我冷得直打颤。我后退一步,整个世界就剩下了连绵的哭声和深深的恐惧。
突然,房间里传来了一阵更大的恸哭声,我探头往房间里看了一眼,没有看到爷爷,里面的人都扑在爷爷身上,低头呜呜地哭着。
我知道,爷爷死了。
我被外面的人推搡着往前走去,于是我看见了爸爸转过头来与我对视的那双血红的眼。
如果我失去了父亲,我也会如此吗?
我看见奶奶在爷爷失去心跳的那一刻昏在了床上,大家慌乱地把奶奶拉下床,摁着她的人中,摇晃着她,她瘫软在地上,又很快被人拽了起来。奶奶似乎清醒了一点,堂叔把她交给我,让我扶到另一个房间里去,并看好她。我用不大的身躯支撑起了她,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。
周围的人都在忙碌着,一些人手里拿着鲜艳的寿衣,一些人拿着昏暗的油灯,一些人拿着锤子拆厨房那单薄的木门。
我把奶奶扶到另一个房间,弟弟也跟着进来了,他满脸都是泪水,走着路身体都一抽一抽的。不知怎么的,我让他别哭了,命令他把门关上。
于是整个房间就剩下一股衣服堆积出的霉味,外面的哭声也听不见了。
我无言地看着奶奶,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,她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——双眼微眯着,眉头狠狠地皱着。
弟弟还在旁边默默地流着眼泪,我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,那双浑浊的眼?大哭的人们?还是那件亮蓝色的寿衣?
待了一会儿,我出去给奶奶倒了杯水,大厅里都是人,还有爷爷的遗体。他被放置在那块木门上。
几张长凳撑起了那块暗沉的木门,几根歪斜的竹竿支起了灰白的蚊帐,爷爷就躺在里面,看不清脸,我也不敢看。
通往外面的大门已经死死地闭上了,我突然记起以前天气冷的时候,我们总想把大门关上,每次都会被奶奶呵斥,当时还不明白,现在终于看到那时候想要的答案了。
大厅里人都还在哭着,哭得最凶的是我的姑姑。她快要扑到地上,一直有两三个人拉着她,她捶着地板,哭声很长,险些要断气,她还叫喊着:“我要跟我爸一起去了。”说完头便往地上撞,又被人拽回来。
我看着吵闹的大厅,看着暗黄的桌椅,脑海里只有爷爷那双浊黄的眼。
我拿起水回到了房间,奶奶闭上了眼睛,弟弟趴在被子上。我心一顿,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盖在她身上的被子,似乎过了很久,被子才有了浅浅的起伏。我松了一口气,把水递到奶奶嘴边让她喝下。
似乎过了很久,奶奶和弟弟都闭上了眼,于是我拉开房门,走进了厨房。一群女人聚在灶台前取暖,她们看见我来,挤出了最中间的一个位置给我,我也就顺势坐下了。
她们正在谈论爷爷的死去,从早上爷爷晒着太阳,到他疼痛难忍打 *** 让人带自己去医院打止痛针,再到因医院无法救治回到家中,各种细节她们都讲得绘声绘色。大家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局了,一个肝癌晚期的病人还剩下什么时间呢?
我盯着跳动的火焰,晒干的竹子在烘烤下一直吐着白沫,她们的谈话也延伸到更早的时光。爷爷的一生似乎也就是一名普通农民的一生,开心的事无非就是多收了几包稻谷,孩子有了出息,孙子孙女好好读书。悲伤的事也无非就是稻子被虫咬了,被风吹了,孩子没出息,孙子孙女不好好读书。他的一生,都是一些刻板的愿望。
我忽然想起无数个放学的下午,骑着摩托车在校门口安静等待我的那个身影,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溢出,直到模糊了跳动的火焰。我的喉咙哽咽得发紧,但我并不想发出声音,她们还在讲着,一种想呕吐的感觉蔓延上来,那一瞬间,我感受到了确切的悲伤。
我逃出了厨房——借着要睡觉的理由,这时外面响起了夜里的之一次鞭炮声,绵长而持久,震得我的心发颤。我快步地走进房间,拉起被惊醒的弟弟,躲进了二楼的房间。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,泪水一直流下来,弟弟也跟着我哭了起来。
我安抚弟弟快点睡觉,他说他害怕,我知道,我也害怕。我们只好开着灯,弟弟似乎因为有我这个姐姐在,很快便睡着了,而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,窗外的鞭炮隔一段时间就响一次,敲打着我似有似无的睡意。我害怕地往弟弟那边挤,想感受到一些温度,直到和他挨着,这样能让我安心一些。在这个寂静又吵闹的夜里,妈妈曾来过房间把灯关掉,她好像并没有感受到我在被子下颤抖的心。
第二天的早上,鞭炮仍然时不时响着,就算门关着,房子里还是有浓浓的烟味。
有些亲戚一大早就来了,关着的大门被拉开一条缝,那些人提着死去的鸡就从那条缝里挤进来。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,有人进来要跪下来,说完便拉着爸爸扑通地跪在那条缝面前,拉着那些人的手大哭起来。妈妈似乎对这些事很有经验,不久前还在凳子上无神地坐着,有人来便嚎啕大哭地跪在门口。可能是因为外婆在几年前就去世的原因吧。
他们都大哭起来,有人进来,所有人就开始大哭,他们要跪在床的侧面拜了,哭声才会慢慢停止。
我站在后面,看着他们的鞋折起来又舒展开,折起来又舒展开。有些人的鞋在折角处已经破了,有些人的鞋底沾上了门外的鸡屎。但他们都在哭,我也只好站在后面假装偷偷地抹眼泪。
有个小孩子对床头放着的红烛很感兴趣,跑过去就想去碰,还没靠近就被大人们拉回来了,那些大人用委婉的说法告诫他不要靠近那张床。我也有点后怕,担心这个小孩的动作会招来不好的东西。
我也拜了一次,拜完我就理所当然地走到了厨房,看他们准备午餐。在一大堆菜中,我看到一袋绿油油的菜,立马想到了我那个还躺在房间里的厌恶香菜的奶奶,我连忙跑进房间跟奶奶说厨房里有一大袋香菜。果不其然,奶奶听到我这么说,立马就捂着肚子似乎要吐了——她平时闻到香菜就会吐。
我见状立马又跑到厨房,告诉他们奶奶闻到香菜开始吐了,有一个叔叔很惊讶地看着我:“哪里有香菜?我都没买香菜。”说完他还到那堆菜面前检查了一番,确实是没有香菜,我有点尴尬——我把芹菜看成香菜了。
我只好讪讪地跑回房间,跟奶奶说他们已经把香菜拿走了,奶奶的表情才变得好看了些,呕吐的动作也停止了。
和办喜事不同,丧事的饭要到房子后面去吃,但菜色却跟喜事常见的菜没什么两样。
在喜宴上,大家聊的多是未来的幸福,而在丧宴上,大家聊的多是曾经的幸福。
一个让人喜悦,一个却让人遗憾。
鞭炮断断续续响了一天,其间有许多人拉开了门缝,进入这个昏暗的屋子,人多的时候甚至大厅都装不下他们的眼泪。看着那些大人扭曲的脸,听着他们尖锐的哭声,我很害怕,我从未见过他们这样。
到了晚上,鞭炮声依旧时不时地响起,但我已经没有昨晚那么害怕了,很快我就睡着了,可能也是因为被告知明天要早起的缘故。
爷爷死后的第三天,通往外面的门终于被打开了。
我被他们戴上了长长的白色布帽,他们还在我的手臂上别了一根草,告诉我,等一下不要回头看。
外面运来了一副棺材,里面是金黄的布,并没有阴森的感觉,但是很小、很窄,似乎是量身定做的,刚好能装下爷爷的身体。
我不记得是谁把爷爷抬进棺材里了,只记得当时我想远离那个狭窄的大厅,远离近在咫尺的爷爷。
当深红色的棺盖缓缓地从末尾移向前端的时候,我感受到人群里压抑着哭声,我的心也不受控制地发麻,胸腔里好像闷着一口气喘不上来。
有人想拦住移动的棺盖,甚至把它往回拉,一下就被人紧紧地抓回来了,压抑的哭声也溢了出来,但随即便变成了粗重的吸气声。
棺盖完全合上时,一些人已经瘫软在地了。那种悲伤精确无比地抓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,让整个大厅都朦胧起来。
一辆蓝色的货车停在门口,后面的门被拉开,等待着爷爷。我和姑姑走在最前面,姑姑低头把一个亮着灯的手电筒丢进了货车里,嘴里喃喃说着一些话。后面的人怎么把棺材抬进货箱中我并不知道,因为我和姑姑都不能回头,得一直往前走。
车一直跟在我们后面,车上有几个炮时不时冲上天空发出巨响,哀乐不紧不慢缠绕在我们身后。姑姑一直低着头抽泣,而我害怕后面的车接近我,有意地踩紧了脚步想驱使姑姑走快点。
就当我以为我们要一直走到这条村路的尽头,到镇上的公路上去时,姑姑带着我走入了一条田边的小道。她说我们得从田坎上走回去,不能走回头路,也不能回头看。我默默地跟着走,通过越来越远的哀乐和鞭炮声判断出那辆车已驶远。我松了一口气,没一会儿就跟姑姑回到了家里。门前放了一盆水和一捆红绳,要在盆里净了手,再拿一根红绳后才能进门。当我把手伸进盆里,是一种不同于冷水的凉,我才知道这满满一大盆都是酒。
家里只剩下一些留下煮饭的叔伯,还有我的老祖母——爷爷的娘。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悲伤,她没有像别人一样哇哇大哭,只是静静地拄着拐杖,弯着腰盯着面前的一团大火,里面正燃烧着爷爷生前的所有衣服和物品,有人把它们都翻找出来丢进了火里。也许是我害怕她那种布满沟壑、苍老的黄色的脸,也许是松弛肿胀的皮盖住了眼睛,我没有看到她的眼泪。
我走进屋里,小心地绕开刚才放棺材的地方,里面的人已经快把桌椅恢复原位了,寒冷的风没有了阻挡,大厅里弥漫着一团团的雾。
等到出去的那群人回来时,大家便又走到屋的后面吃了最后一顿,吃完这顿,他们就该回家了。
爷爷也真的死了。
黄诗逸(19岁)华南农业大学学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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