特约撰稿人 | 赵珩
前些年,在一次茶文化的对谈讲座中,主持人曾问我,在我的记忆里,对小时候家里喝茶是什么印象?我如实回答他,其实很简单,远没有今天这么多仪式感。喝茶无非是为了解渴,如同一日三餐。记得那时家里通常是喝茉莉花茶,茶叶也无非是茉莉、珠兰、大方三类。是将茶叶放在茶壶里,先沏出茶卤,无论是自饮还是待客,都是先在茶杯里倒些茶卤,再兑上些开水。一般是早晨沏一壶,下午沏一壶,也就够了。父亲喝清茶,尤其是春天,总会喝碧螺春,当然是放在玻璃杯中沏的,茶叶涨发后,碧绿生青,半杯都是茶叶。至于那种使用茶海的做法,被称之为“功夫茶”,北京人并不买账,很少有人这样做。
民国以来,许多旧日的皇家禁苑陆续向社会开放,像中山公园、北海、颐和园等,那里都有茶座,我曾在《老饕漫笔》等书里写过几篇关于中山公园和北海的茶座,如中山公园的长美轩、来今雨轩、水榭。北海的双虹榭、仿膳、揽翠轩。颐和园的谐趣园等处茶座。环境不同,季节各异,但是有一点却是完全一致的,那就是喝茶的方式——一只有提梁的粗瓷的大茶壶,根据不同人数,预备几只配套的粗瓷茶碗,仅此而已。不过,会配上几碟小茶食——玫瑰枣、黑白瓜子、花生粘等。茶可以无限续水,但是小茶食仅供一次。茶乏了,可以另换茶叶重沏,当然这是需要另外付费的。其实,在旧时的北京喝茶实际上是为了小憩和赏景,喝茶倒是在其次了。
尚记得我在很多年前戏作的一首《来今雨轩》小诗:
写的就是当年暮春时节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景象。
古往今来,有许多关于茶的文章著作,如陆羽《茶经》等,不胜枚举,或为经典,或为散文,将中国的茶赋予了神奇的色彩。让人在饮茶的过程中享受到更多美的氤氲。据粗略统计,以饮茶为由的诗词,唐代就达500余首,宋代多达1000多首,嗣后明清到近代可达2000多首。应该说,这在中国的诗词作品中是个不可忽视的比例。由此可见,饮茶是与中国人息息相关而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。
在巴黎或巴塞罗那的主要繁华街道上,两侧都有鳞次栉比的咖啡座,这或可称为欧洲更具代表性的一景,暖阳之下,人们悠闲地在阳伞下欣赏着游人和街景,那种景象与中国的茶座确有异曲同工之相似。
旧时北京的茶馆也是多种多样的,有“清茶馆”(专为喝茶)、”书茶馆”(喝茶兼而听说书)、”棋茶馆”(边喝茶边对弈)。在运河通向通惠河的二闸一带,还有最适于平民大众的“野茶馆”。白布罩棚,四面来风,盛夏季节,也会有一匝阴凉,无尽的惬意。
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,今天的北京已经成为了旅游者的集中地,匆匆而来,匆匆而去,人们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的游览首都的名胜古迹,不可能有那么多悠闲的时间坐下来喝茶。再加上今天喝茶的仪式感和对茶的讲究,旧时的那些茶馆已经渐渐远去。但是也还能找到一些很美好的所在。例如在颐和园后山的一侧,也还有些可以小憩的茶室。尤其是在石舫的尽头,过一桥亭,有间不大的茶楼,登楼而上,轩窗大开,几张茶座临窗而置,一面可眺望水光潋滟的昆明湖和远处的十七孔桥;西望,另一面的织耕图和玉泉山则可尽收眼底。当然,更好的时候还是在下午,当游人渐渐离去时分,更是别有一番景象了。
京西阳台山大觉寺内有明慧茶苑,在寺中的四宜堂院落中,基本无改旧时风貌,廊下依然保存着西山逸士溥心畬的两首题壁,一是五言律诗《丙子观花留题》;一是《瑞鹧鸪》词。每当仲春玉兰盛开,或是深秋银杏黄叶遮天,观花踏叶之余,坐在四宜堂院中品茶,又是何等惬意?院中摆放着藤桌藤椅,十分舒适。廊前花下,茶香四溢,如此情景交融,颇令人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。
甲辰仲夏,珩公以自用梅花笺(彀外堂用笺)为《Visa观世界专栏》录溥心畲五言原诗,及步其原韵的和诗各一。
1996年又逢丙子,我在四宜堂院中喝茶时,恰是溥心畬题壁六十周年。物换星移,感慨良多,于是步溥老原韵,和《丙子观花留题》,作狗尾之续:
不过,我还是更钟情于江南随处可以喝茶的那种美好。记得有次春季去木渎,沿河信步,也因腿脚不好,走不了多少路,就得歇歇脚。于是一上午竟坐了三处茶馆。这在北京着实不易,但是在江南却很平常。彼时正值仲春,碧螺新绿刚刚上市,那里的碧螺春都是用玻璃杯沏的,一杯茶也仅15元,一杯也就能续水两次,再续,则无味了。这样走走歇歇,于是才会有了一上午坐了三次茶馆的经历。
成都是一座闲适的城市,无论是在青羊宫里,还是在浣花溪畔,都是喝茶的好地方。但我还是更喜欢早晨街头巷陌的小茶馆,更是有独特的烟火气,只是那小竹椅子对于胖人却有些不舒服。这种小茶馆更贴近生活的原生态,茶客们高谈阔论大摆龙门阵,伙计提着长嘴的大茶壶,穿梭在人满为患的桌凳之间,只要你掀开盖碗,那把长嘴的水壶就会自然不时地给你续水,其准确无误令人叹为观止。早年间在这种小茶馆里也会偶有唱着四川清音的姑娘,用浓郁的川音演唱,那种喧嚣鼎沸与打板的节奏交织,是何等鲜明而生动的生活景象啊,正应了“半濠春水一城花”的意趣。
江南的小镇上随意摆放上几张桌椅,便可以卖茶,没有任何人为营造的环境与氛围,一杯清茶,算不得多好,但却清冽甘甜。几个老婆婆不拘礼,就在你身旁,坐在小板凳上,一个上午都在呱噪地聊着东家长,西家短的闲话,你的存在和她们毫不相干。江南婆婆勤快,磨刀不误砍柴工,两三人手里都在剥着新下来的鸡头米(芡实),这东西费工夫,一个上午也剥不出多少来。但是正是这种各自的互不相扰,让你会感到一种特别和谐的氛围。在扬州富春茶社吃早点,有他们自己拼的一种独特的茶,叫魁龙珠,也就是用太平猴魁的魁尖、西湖龙井和珠兰自己拼制的,十分独特,在其他地方是喝不到的,就是在扬州的冶春也没有,如果向人家索要,则会招来笑话。不过,在富春就着杂花色的包子和烫干丝吃早点,不喝魁龙珠则好像欠缺了点什么。
七八年前的初秋,我从南通驱车到苏州,苏州朋友说好在东山附近的紫金庵迎候,说是先在那里喝茶后再回苏州市内下榻,不料旅途不畅,到了紫金庵时已然是暮色苍茫。无奈,只好匆匆在紫金庵中略饮几杯,也算是完成了这一心愿。彼时,那里的茶室已近打烊,只好逗留了半个时辰。推开轩窗,满树的柑橘挂满枝头,尽在暮色中。这个遗憾让我怅惋良久而舍不得离去。
最忆住在南浔的古镇上,在河边赁屋而居,枕河而建的房子是木结构旧式屋舍改造的,内部却一应俱全,不输现代的酒店。最令人满意的是楼上的卧房前有临河的阳台,推开后窗,就可以坐在廊下,古镇风貌一览无遗。入夜,不寐,洗盏更酌,重新沏上新茶,灯影橹声,恍如仙境。
如今,茶的讲究可谓空前,我的不少年轻朋友许多都是此道中的行家,关于茶的品评可以说的头头是道,令我望尘莫及。而茶的品种也是越来越多,什么冻顶乌龙、凤凰单枞、东方美人、福鼎白茶、雪山普洱、武夷红袍等等,完全颠覆了几十年前我对常见的西湖龙井、洞庭碧螺、黄山毛峰、六安瓜片这些名字的认知。对于茶,我可谓是外行了。至于饮茶的讲究和礼仪也颇为繁复,茶器的精致也是前所未有。于此,我已经属于落伍的一代。
茶趣,似乎不尽在茶的本身,泉林之美,山野之趣,抑或给于喝茶更多的附加值?
书法 |赵珩
手绘 | 慕容引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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