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界面新闻记者 | 实习记者 丁欣雨
界面新闻编辑 | 姜妍
按:当生活被“努力奋斗,不要停下!”的打鸡血式号召和眼花缭乱的娱乐产品环绕的时候,很多人却陷入了意义荒芜。
国庆假期已近半,你是如何度过的?要知道,在“旅游出行”“放松消费”成为代名词以前,假期的诞生其实别有一番文化语境。无论中外,除了颇具民政意味的假期,最早的假期也往往依靠特殊事件成形,庆典和仪式是当天的重头戏,人群簇拥起来,渴望与超自然精神联结,祈求降下福祉,人世间风调雨顺。
近代社会的发展 *** 着生产与消费、工作与休闲愈发对立,在被工作占据的人生里,假期只剩下“不用工作”的简要含义了,它围绕工作而存在,曾经丰富的自足意义渐渐被遗忘。与此同时,在全球劳工近一个世纪的 *** 和争取后,定期休假制度终于建立,人们的休闲方式也相应地发生着改变。“回到家中”是人们减缓疲惫的一种办法,即使在公共场合,人群也分散成更小的单位,这与初期人们相聚一堂的虔诚景象大有不同。
当“节日”包含的文化意义不再突出,休闲生活被消费和层出不穷的娱乐产品包围,人们能休息得更好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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休息日的由来:超自然联结与重大仪式
早在很久以前,人类就学着如何依循自然风光的流转来划分时间。日升日落为一“日”,月行圆缺为一“月”,四季变换为一“年”,唯独“周”是由人类发明的时间段落。
城市历史学家维托尔德·雷布琴斯基在《等待周末:双休日的起源与意义》一书中探讨了“周”这一概念的发源,7天制的“周”被推测与“行星周”的说法相关。占星术主张,行星的移动反映了诸神的种种活动,而人间的每桩事件莫不受这些星体和其他星辰位置的影响。一星期的每一天被认为是由一名神衹掌管,因为古人能在夜空中观测到7个明显在移动的星体,故一星期划分为7天。
由平日对“周”的称呼得知,不只是“星期”,人们也常有“礼拜”的称呼,而后者则隐含着宗教的意味。有证据显示,在公元前140年,犹太人复兴的时代,采取7天一循环、在每个第7天守安息日的习俗就已经形成了制度化。尽管此后,7天制的“周”受到普遍接纳,但一周当中每一天的意义却因地而异。不同的宗教派别往往采用别具一格的计日法,以此自别于其他信仰,例如 *** 教的圣日是周五,基督复临派规定周六为圣日。当天是神明指定的休息日,工作被免除,有些教徒也会举行庆典和祷告,宗教的神圣性因此得到有韵律地重温。
《等待周末》
[美]维托尔德·雷布琴斯基 著 梁永安 译
浙江大学出版社 2022年
不用工作的日子不仅是宗教的恩赐,也有其他因素的考量。“不用工作”的另一面是“禁止工作”,特殊事件诸如瘟疫、自然灾难、出生和死亡的结果、重要狩猎出发前,都有可能产生某种禁忌。为数庞大而繁复的禁忌降下惩罚威胁,抑制人们的日常生活。虽然能休息,但在毫无节庆气氛的禁忌日里,人们只好郁闷地留待家中。
约定俗成的假日惯例从此时开始慢慢建立,它固然使工作与休息的界限有了雏形,但日子本身的自足意义是一切的出发点。超自然关怀为人们生活的重复节奏提供架构与尺度,人们的日常生活也受到超自然力量的感染或牵制。“休息”包含减轻疲劳的生理需求,但不能忽视的是民众的“敬”与“畏”,心灵上的默观呈现为群体性的重大仪式。仪式提供一片空间和一段时间,人们停留于其中,暂时摆脱混乱的俗世,得以“神驰”,走向无形的爱的世界。
中国有记载的公休制度最初出现在汉朝。古人称放假作“休沐”,是因为秦汉时期人们的生活条件有限,沐浴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。因此,搓洗干净便成为休假日的一项重要内容。洁身净体、放松身心的天然 *** 足以惹得人们的重视,更何况沐浴在中国也很早就纳入循礼的范畴,更需奉作郑重的仪式来对待。汉朝施行“五日一休沐”,至于传统节日,冬至“致天神、人鬼”(《周礼·春官宗伯第三·司巫神仕》)的祭祀活动,岁终的“大祭,纵吏民宴饮”(蔡邕《独断》),皆反映出节庆期间,民间与众人、与天神,狂欢般的交流场面。
汉画像砖《宴饮图》(图片来源:《中国古代公休制度》)
休假制度标准化的过程,也是休闲围绕工作被改写的历史
虽然形成了颇有节律的休息规定,回望整个18世纪的西方世界,工作与娱乐的界限依然不算明晰。很多人的生活模式以工作与休闲的不规则交替为特色,历史学家E.P.汤普森称其为“一回合工作与一回合闲散的来回交替”。人们并没有将每周一日的定期休息奉为圭臬,大多数时候,他们工作起来会很卖力,一天工作时长甚至超出常规的10小时标准,但一旦赚够钱就允许自己放假,尽情享乐,直到钱花光为止,如此循环往复。因此即使在工作日,旷班也是常有的事。
为了解决旷班导致生产进程被耽搁的问题,雇主们开始订立职场纪律,雇员则希望求得更短的工时作为接受固定出勤的条件,其中也包括减少每周工作日数的呼吁。到了1907年,经过几次大 *** ,八小时工作制在美国率先落地。而让两天制周末得以在此地先行实现的原因,是1929年爆发的经济大萧条。缩短工时被当作缓和高失业率的 *** ——如果每个人都少做一点,那么就有更多人有工可做。最终,新政通过1938年的《合理劳动标准法》在全美范围内做了强制规定,即一星期的工时更高不得超过40小时。到1940年,人们对一天工作8小时已经习以为常,周休二日的制度亦水到渠成。
但还有另外一个缘由暗中 *** 着人们对于劳资协议中工作模式标准化的欲求,雷布琴斯基指出,当时生产的发展使人们的财富大大增加,再加上企业主的营销技巧和广告宣传从中推波助澜,可供娱乐的消费项目多到令人目不暇接。18世纪见证着杂志、咖啡馆和音乐厅的井喷式出现,职业运动比赛和假日出游也被纳入到休闲产业当中。人们改变了以往的消费习惯,想买的东西越来越多,于是储蓄和固定薪水被看得更重,人们自愿以自由来换取雇佣的稳固性。在这个情况下,自由时光和金钱形成了一组看似彼此冲突的关系,休闲与工作也渐渐分离,甚至其地位都在发生倒转,后者的吸引力取代了前者。
直至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,出于实效性的动机,人们将西方历法也当作现代化改革中的一项,中国才正式接受7天的“周”制度。1995年5月1日起,中国开始执行双休日制度。经2013年的第三次修订,《全国年节及纪念日放假办法》使我们如今看到的国家法定节假日模样基本成形。
2024国庆假期,南浔古镇人山人海(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)
假期制度的规定是一个多世纪以来全球劳工争取的结果,同时也侧面反映出,世界正在被工作主导。所谓“新教徒式工作伦理”应运而生,工作本身的价值被拔高。这种伦理观强调纪律和规则性,有意义的工作是更高级的人类活动,工作的减少会让人类生活的质量大幅降低,不好动和懒散的工作态度会被责难。
与此同时,由于工作的物质报酬也越来越与商业化的休闲挂钩,人们同样渴望为了更好的消费努力工作。在雷布琴斯基的梳理中,除了商业化趋势,休闲越来越接纳全民的参与,撇除了阶级与性别的禁锢。也在同一时期,中产阶级选择把更多闲暇时间消磨在家里,投注大量金钱在家居与装潢上,恋家风气盛行,私人聚会大规模出现。
不仅如此,中产阶级的价值观扩散流布到更大人群的范围内,对大众休闲提出了更有条理和教育性的要求。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时代中叶就曾经有“理性娱乐运动”的倡议,原本局限于中产阶级范围内,他们呼吁在城市里筹建流动图书馆、文学社团和大众讲座,但后来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一般大众身上,希望大众的娱乐也应注重自我提升,而非终日流连酒馆或赌坊。
许多要素叠加起来,曾经占据假日和节庆的群体仪式已不再是主流,相反,众人的休息时间被分割成团团碎片,总体呈现出有点矛盾的画面,雷布琴斯基在《等待周末》中就重点关注了一幅由法国画家乔治·修拉于19世纪80年代创作的布面油画作品《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》,当时的大碗岛还是个未被都市化开发,远离工业污染的城郊公园。画中的草坪上坐满了人,阶级和性别的限制被打破,但人们并不互相理会,或是看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。他们混杂在一起,却又各自疏离。至此,节假日的面貌相比从前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型。
《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》
神圣时间不再,闲暇意义何来?
新教徒式工作伦理和中产阶级休闲观甚嚣尘上,时间的意义也在悄然间发生改变。安东尼·吉登斯从人类的角度将时间分成了三种视角加以理解:日常生活的时间结构、生命作为整体的“生命时间”、时代和代际统领的时间。然而个体的存在有限,如何调和短暂的生命时间与前景无限的世界时间的矛盾,那就需要第四个时间层面——神圣时间——的出现。
所谓“圣洁的时间”凌驾于生活和历史的线性时间上,是永恒的循环,具有另一个或更高级世界的特性。它也把日常生活外的节点联系起来(如特殊节日的仪式与庆典),日常日子被分成若干个“暂停”,有了按序发生的流程。四种时间共同作用,才能真正实现意义完整性。
而现在,正如韩炳哲在《时间的香气》一书中谈到的,工业化的浸润使时间节奏变得机械,为了高效地利用时间,它命令人按照机械的定调来安排生活,人几乎受控于劳动。半个月前,中秋节恰好是调休安排的三天假期里的最后一天,为了工作日白天能按时回到岗位,本应照亮阖家团聚的圆月,见证了更多人离乡上路的奔波。在被工作支配的人生里,假日自足的人文意义尚且不被重视,其“神圣时间性”就更难再现。毋宁说,假期如今已经沦为劳动的间歇,是一种为了恢复劳动能力,从而重归于劳动的停顿,也是人们终于不被打扰、能够“隐身”的稀缺资源。
《时间的香气》
[德]韩炳哲 著 吴琼 译
中信出版集团 2024-5
没有了神圣时间的调和,也没有了完全的精神放松,因为休闲的含义几乎被消费所填满。工作的初衷原本是为了更好的生活,但商品创造的需求不断,人们不得不反复回到辛苦的工作中,花费时间与精力,休闲的目的最终很难达到。德国学者约瑟夫·皮珀在《闲暇:文化的基础》中将“工作者”比作西西弗斯。希腊神话中,西西弗斯遭天神处罚,推巨石上山,到山顶巨石又滚下,一切从头来过,如此反复不已,永无止息。现代人也正如西西弗斯一样,不眠不休地劳碌工作,却无法获得内心的满足。
更有甚者,“享受闲散”对他们而言是不知所措的。亚里士多德曾经主张,人生目的是快乐,而快乐是建立在休闲上的,“我们工作,是为了得享休闲”。但休闲在被无数次偷换成“懒惰”的语义后,变得惹人生厌。即使在不用工作的假期,很多人也渴望找些事情来充实和提升自己,否则就背上浪费时间的内疚,进而生出烦闷、空虚和绝望的情绪。
皮珀认为,无论是古时人们在节庆仪式上自发地与信仰崇拜联结,又或者是闲暇的最初本质,都饱含着无功利性,在物质贫乏的年代,人们与世界共同体验一种和谐,并浑然沉醉其中,感受无目的的盈余。但当生活被“努力奋斗,不要停下!”的打鸡血式号召和眼花缭乱的娱乐产品环绕的时候,很多人却陷入了意义荒芜。
《我们为何无聊》将无聊的心理状态解释为“没有含义、没有方向的渴求”,今天的人们似乎很难真正享受“无事可做的自由”,但假期恰恰允许了一段供自己支配的休闲时光,即便它需要用工作时光交换,但它给予我们内省和抚慰的机会,依然值得我们翘首以盼。
参考书目(按文中引用顺序):
[美] 维托尔德·雷布琴斯基《等待周末:双休日的起源与意义》,梁永安 译,浙江大学出版社,2022年
[中] 李红雨《说说中国古代的公休假》,豆瓣阅读,2017年
https://read.douban.com/ebook/28960563/
[德] 哈尔特穆特·罗萨《加速:现代社会中实践结构的改变》,董璐 译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5年
[德] 韩炳哲《时间的香气:驻留的艺术》,吴琼 译,中信出版集团,2024年
[德] 约瑟夫·皮珀《闲暇:文化的基础》,刘森尧 译,新星出版社,2005年
[加] 詹姆斯·丹克特、约翰·D.伊斯特伍德《我们为何无聊》,袁铭钰 译,译林出版社,2022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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