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| 毒眸

寻找国产“县城剧”

近两个月,国产剧里的县城出现了两种面貌,有时是杀人的刀,有时是救人的药。

以近期播出的几部剧为例,《微暗之火》的主线,是侦破清水镇里最美丽的女子南雅的弑夫案,但观众也会随着侦查视角看到,这熟人社会平日里是如何对南雅言语施暴。长得好看被男人惦记,就被说成破鞋,穿得好看就是不知道骚给谁看。这是2000年初的小县城,但在大约20年后的《春色寄情人》的小县城里,这样的熟人社会,和这样的言语暴力依然存在。

而在《另一种蓝》里,县城成了都市失意年轻人的港湾。女主角陈小满在北京工作四年,最终选择回到景德镇,捡起小时候热爱的制瓷工作,在家乡原地创业。在这里,县城成了温情、治愈的代表。《我的阿勒泰》和2023年年初的爆剧《去有风的地方》,也都是一样的返乡叙事。

《另一种蓝》陈小满(宋茜 饰)(图源:豆瓣)

这几部剧的班底阵容,在平台的评级里大概都是A级的水平,他们的接连上映,似乎隐隐透露着国剧到县城去的趋势。

之所以说到县城去是一个趋势,是因为在此前许多年,县城更像一个影子,拖在各种类型的故事身后。从行政分区的概念上来讲,县城是乡村和城市的连接点,而我们有乡村剧、都市剧,却从来没有县城剧的叫法。它很难走到聚光灯下,成为讲述的重点。

乡村剧和都市剧,已经有了太多代表作。《乡村爱情故事》都拍到了第15季,北京上海更是在国产剧里不知上演了多少爱恨情仇,但说起县城剧,却似乎是一个新鲜名词。B站用刘森的《县城》来做县城文学影像剪辑,没有县城,万万不能的歌里配着的素材,都是国产电影。

县城美学电影 贾樟柯《小武》剧照(图源:豆瓣)

全国有2000多个县城,为何却在国产剧里失了语?

模糊的县城剧

乡村剧和都市剧,很早就成为国产剧里重要的一部分。

中国的之一部电视剧,就是乡村剧《一口菜饼子》,以一个农村小女孩拿桂花糕逗狗为开篇,讲述了过去一口菜饼子都要分食的苦难过往。改革开放后,更是涌现出一大批乡村剧,起初多数是讲述文化大革命对乡村带来的冲击,后来更多转向讲述改革开放为乡村带来的种种影响,为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留下了许多珍贵影像。

《一口菜饼子》剧照(图源:豆瓣)

这时候农村剧里的农民们,被现代价值观与传统乡村观挤压着,这也是改革开放后,中国绝大多数地方都在经历的情绪。写这个时代的农民,就是写这个时代的中国。

90年代后,国产剧跟着农民一起进了城,都市人的工作、家庭、爱情更多成为国产剧的讲述中心。1990年让举国皆哀刘慧芳的《渴望》,是以北京工厂的工人爱情故事为开端;1993年播出的《北京人在纽约》,标题已经说明了一切,对应的是彼时的出国潮;情景喜剧《我爱我家》一直到现在,还在高分国产剧之列,而就连这个剧类本身,就是从欧美电视剧传来。

如果说乡村剧是记录下了那个年代大多数人的生活情境,那么都市剧就是聚焦少数人的生活。通过一个电视屏幕,让遥远的人们看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、闪闪发光的生活。它提前奏响了全球化的序曲,为许多人萌生了对远方的向往。

一直到现在,乡村剧和都市剧都还是国剧现实题材剧集里的大头,但他们在少数和多数的立场上,已经做了调转。据国家统计局数据,截至2023年,国家城镇化率已达66.16%,超过了半数。都市剧仍然在展现着都市人的工作、家庭、爱情,刻画着或大众或小众的群体,而近些年的乡村剧则多数与扶贫攻坚战役和主旋律分不开关系。

乡村剧、都市剧两者交错行进着,成为社会变迁的各个节点的重要锚点。而这两种题材的剧集,面孔都很清晰光看服饰装扮,选景置景,就能准确地将其框定进这个题材。

《山海情》剧照(左)《承欢记》剧照(右)(图源:豆瓣)

但说到县城剧,就有些印象模糊了。无论是在学术分类里,还是在观众约定俗成的叫法里,都没有县城剧的概念。就连县城这个景象,也是一直到近几年悬疑剧的反复使用,才真正被打捞了出来。

仅以爱奇艺迷雾剧场为例,粗略一数,目前播出的17部剧里,剧情设定都落到县城里。而在优酷播出的悬疑片《微暗之火》《黑土无言》《胆小鬼》同样是在县城取景。不过,这些悬疑剧所展示的基本都是21世纪初的县城。发生在那时候的悬疑故事,才能有混沌的合理空间。

《微暗之火》剧照(图源:豆瓣)

县城在这里,有时成为故事驱动力的一环。《回来的女儿》在重庆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家属院,故事的侧重点就是小县城的流言压力,压力甚至是作案的一部分动机。《回来的女儿》是不太可能在大城市发生的故事。制片人曾对毒眸说。《漫长的季节》《胆小鬼》《黑土无言》等剧,故事的基底都是东北工厂的衰落,冲突于衰落中爆发。

有时,县城则是悬疑剧的氛围担当。《隐秘的角落》选择湛江拍摄,源于辛爽多年来对拍一个南方海滨小城故事的执念,同时这个阳光强烈的地方,阴影也特别强烈。这就是隐秘的角落。《八角亭谜雾》于绍兴取景,看重的是它水汽氤氲,水道于古城里穿梭,构建了故事的阴冷氛围。

《隐秘的角落》取景地(图源:豆瓣)

这些悬疑剧里的县城,多数是要陪着剧情回到21世纪初的样子。想看近几年的县城,还得看返乡剧。

在返乡剧里,县城大多是都市的对照组。年轻人到县城去,是对都市生活的反思,也通常意味着比起世俗意义上的成功,他们要追求自己内心的安定。返乡剧里的县城,更多地承载的是一种情绪,这种情绪从创作者一端出发,最终与当代年轻人形成紧密的勾连。

《去有风的地方》里,女主红豆在闺蜜离世后,渐渐意识到在北京的自己只是一个齿轮,于是辞职后到大理的一个小院里生活了三个月。制片人龙亚曾说,项目的由头是2019年的时候,她觉得很累,想找一个地方躺几个月。而该剧的出品方赵依芳在2023年回顾时则说,因为我们坚信疫情一定会结束,风会来。

《去有风的地方》剧照(图源:微博)

这部剧播出后,一系列像这样从大都市洄游到县城里的故事,都被统一称为返乡剧,包括最近的《春色寄情人》《另一种蓝》等。虽然《春色寄情人》中女主最后并没有选择回到县城,也说过我更爱上海和我自己,但也开始寻找如何用自己的专业能力,做一个在家乡的项目,建起自己和家乡的桥梁。这里不再是她的伤心地,是她想着回来建设的地方。脱离了悬疑和返乡两个背景,属于县城的故事就更是少之又少了。

这里要特别提到两部落在县城的高口碑剧集,《马大帅》和《家有九凤》。它们虽类型不同,但却都写出了在乡村、城市两头之间的挤压感。

《马大帅》剧照(图源:豆瓣)

《马大帅》的故事,多数都在东北小城开原展开,他展现的是后工业时代的东北,是《漫长的季节》相隔20年间的缓慢变化,农民进了城,在城市里啼笑皆非的生活;讲述一位母亲拉扯到九位女儿故事的《家有九凤》,原背景在东北,但导演杨亚洲将其挪至了山西平遥古城的一座古宅中,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中国故事,需要放到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民宅中。

为什么少有县城剧?‍‍‍‍‍

县城剧其实曾有过一段短暂的萌芽。

从1958年的《一口菜饼子》再到改革开放前后播出的剧集,都没有聊到县城的概念。

无论是戏里戏外,彼时中国的广阔土地上,除少部分地区外,都与乡村无异。1990年里的《渴望》落到了80年代的北京胡同,工人阶级出身的刘慧芳服饰和家居,看起来与当时县城里不少人的条件并无太大差别。

但《渴望》的出现,让各个地方电视台有了新的想法。

《渴望》剧照(图源:豆瓣)

在《渴望》之前,电视剧都是外景拍摄,成本消耗较大,而它则另辟蹊径在室内拍摄,实时录音,省下了不少钱,为预算更为吃紧的地方台提供了创作思路。而它引发的万人空巷效应,也让电视台意识到,是时候挣脱十余年来电视剧伤痕文学和革命英雄的叙事,把世俗情感里的小事放到台面上讲,也是足够动人的。

启发了地方电视台的,还有将创作对象聚焦本土的思路。《渴望》从故事背景、人物关系到语言风格都京味儿十足,一如背后 *** 团队北京艺术中心后来拍摄的、北京人做主角的故事《编辑部的故事》《北京人在纽约》《过把瘾》一样。

毕竟在当时,本地企业才是为电视台贡献收入的大头。

《北京人在纽约》剧照(图源:豆瓣)

据《中国电视史:1958-2008》,在地方电视台上星之前,本地观众是收视率的主要贡献者,本地工商企业则为最主要的投资方和赞助者,早在1990年各地方电视台 *** 电视剧所需的资金便已高度依赖本地企业的支持。因此,生产符合地方文化审美要求的剧集,是必然结果。

这段时间,各地的主要节目、电视剧都有不少是用当地方言来演绎,并获得了当地人们的支持。比如四川方言电视剧《王保长后传》在成都电视台首播时,就获得了9.5%的收视率,比在成都地区播出的央视大戏《汉武帝》高出将近一倍;1997年播出的《山城棒棒军》,以改革开放以后重庆的棒棒军群体为主角讲述故事,成为那一代重庆人共同的回忆。

而随着90年代末,省级电视台相继宣告上星,地方电视台也需要争夺全国观众的收视,全国企业的支持。像这样聚焦县城故事,甚至用县城方言来演绎的剧,电视台已经不再有足够的动力来生产。

《中国电视史:1958-2008》这样总结一个年代的落幕:随着省级卫视纷纷上星和全国性电视节目市场的形成,这种多元性将不可避免地让位于一套更为整齐划一的工业美学标准。90年代的结束,实质上标志着中国电视剧的艺术创作时代的完结,在新的世纪里,中国电视剧将首要作为一项工业产品存在。

而以工业产品的标准来审视,县城是不合格的。它不像乡村和都市,都有各自清晰的标识,各自可以承担的故事类型,够极致、够聚焦、够典型。在上星之后,县城故事已经无法扛起收视的重任。在那个电视剧产生的收入主要靠播出时段广告投放的年代,收视率就是最硬的指标。早在2006年,全年电视剧收视率排名前30强中,就有超过2/3是现代题材电视剧。2009年《一起来看流星雨》的千万元级别植入广告刷新历史后,更是为现代剧指明了一条钱途都市剧里充足的现代消费情境,给广告主留出了充足的投入空间。一直到近些年,招商更高的剧集前列依然是都市剧居多。据击壤洞察2024年Q1数据,平台招商TOP20中,都市剧《要久久爱》位列之一,且榜单中有超半数是都市剧。

《要久久爱》剧照(图源:豆瓣)

不过,在这个榜单里,《乡村爱情故事第16季》也赫然在列。这个国内最长的季播剧,也已经是乡村剧里最稳定的摇钱树。《乡爱》之外的乡村剧,多数赞助空间并不大。但乡村广阔的空间,是政策所鼓励的现实主义题材的沃土。2018年,广电总局发布了关于做好2018-2022年重点电视剧选题规划工作的通知,其中几部乡村剧如《孙光明下乡记》《最美的青春》都在列。乡村题材剧也从2017年 *** 备案公示仅占4.79%,攀升至2019年的8.51%。再加上2020年脱贫攻坚的社会背景,一系列乡村扶贫剧进入创作 *** 。正午阳光 *** 的《山海情》就此成为2021年的爆款。

不谈政策的鼓励与资本的青睐,也不谈爆款热剧和口碑剧作,即使是在隐秘的角落里生存着的国产2分剧和下午档轮播剧中,都难寻县城的踪影。这两类剧集对应的下沉市场里沉默的大多数的受众,也依然偏爱乡村和都市。

这两类剧集的共同点,是强情绪。狗血需要极致设定,极致设定只有在都市(霸总设定)和乡村(苦情故事),才能更好地成立。看起来,没有哪方真正对发生在县城的故事有需求。‍

国产剧要有自己的县城文学‍‍‍‍‍‍

过去不需要县城叙事,不代表未来不需要。

虽然现在把故事落到县城的国产剧,目前多数还是悬疑剧和返乡剧两种模式,但仅仅是这两种模式,这些年都已经丰富了许多。

悬疑剧不再是在东北、重庆来回转悠,水汽氤氲的南方小城也能提供悬疑感。冷峻的色调看多了,《漫长的季节》偏偏就把镜头对准东北明亮,黄灿灿的秋天;返乡剧除了反思大城市带来的问题,还能聚焦当地特色文化,比如《另一种蓝》就描写了景德镇的瓷器文化,为国产剧扩充了议题。

地方文旅也想来和返乡剧们联动一把,毕竟《去有风的地方》让当年春节期间大理旅游业收入再创新高,文旅局还专门给《去有风的地方》200万元补助以示肯定。地方文旅非常清楚文娱产品能起到的带动效应,也乐于配合。毕竟这是真金白银的收入。在剧集之外,这些年,音乐节、演唱会等也都和三四线城市合作越来越多。

央视《县在出发》热度数据截图

中国演出行业协会秘书长潘燕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,从2021年开始,协会就监测到音乐节的举办地在持续下沉,从一线城市逐步覆盖到三、四线城市。音乐节是演出经济下沉表现最为突出的品类,其次是大型场馆演唱会。地方需要文娱产品的文化影响力来带动经济,塑造自己自己在消费者心里的人格形象,进而带来更深度的消费。很多小城不是没有文化资源和旅游资源,而是长久以来都找不到与年轻人对话的方式。年轻人与县城之间,如今开始双向奔赴。小城甚至不需要构建很复杂的故事,仅仅一个小点就能让年轻人赶往。从淄博的烧烤到天水的麻辣烫都是如此。地方需要做的事情,就是在流量潮起潮落间,抓紧把这个小城里更多、更精彩的故事,以各种文娱形态为载体告诉大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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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然,在当下的社会情绪里,不仅仅是地方文旅需要建立起自己的县城叙事,屏幕前所有从县城出来的观众,都需要。过去,大家要看外面的广阔世界,县城就是我们闭口不提,不愿关心的事情。而如今,大家开始常常回望,对往外走兴趣寥寥,更爱打量自己的来路。

怀旧潮由此而来。我们经历了王心凌凭《爱你》再次爆红,把我们拽回华语歌坛黄金年代;《甄嬛传》《知否知否》等长尾剧已经被盘包浆,但还是越盘越有;千禧年复古潮席卷全球,欧美、日韩的不少青春偶像,都在挪用千禧年时尚元素。

《人物》杂志在对谈心理咨询师崔庆龙时问到,为什么大家的怀旧会集中在1980到千禧年这个时段,崔庆龙说,千禧年前后是人们对生活、对世界、对未来的整体感受发生巨大改变的一个分水岭。那是增量空间巨大的年代。改革开放在发生,整个社会的改变是看得见的,有一个让人充满无限遐想的未来空间。

现在,大家愿意借由县城文学,千禧年热曲等途径频繁地回到过去。县城文学流行于小红书的一种拍照模板,模特穿着酷似千禧年左右国产悬疑剧中的装扮,配上迷茫,惆怅的眼神,此时配乐悠悠响起:走不出,看不破。

县城文学拍照热潮(图源:小红书)

在崔庆龙看来,这种频繁地怀旧,算不上一种好的信号,甚至是一种时代的隐痛。

这个时代的未来感对很多人来说都非常稀薄,因为这是一个发展到了高度有序而缺少了必要随机性的时代,它会让很多人清晰地预期自己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样,这很像是一种已经被彻底剧透的生活,而剧透导向的是一种更加乏味的结果,有的人感受不到自己有完全克服它的信心。

在这个时候,回到县城既是一种对内卷的逃避和对自我的疗愈,也是对那个自县城生长出来的自我的寻觅。

落到剧集领域,国剧也并非孤例。日韩早于国剧,早早开始了返乡热潮。黑木华主演的《凪的新生活》和桥本爱的影片《小森林》至今还仍被常常重温,如孔孝 *** 演的悬疑剧如《山茶花开时》,以及《海岸村恰恰恰》《我的解放日志》等剧,同样能引发大批观众的共鸣。

《小森林》剧照(图源:豆瓣)

广阔县城能说的故事,一定不止走不出看不破。化用县城美学传播者五条人曾说的:不妨立足世界,放眼县城。这里还有更多故事,等待被发现,被创造。